近日重看《三國演義》,我敢打賭現在說愛看愛玩《三國》的人中,沒多少個曾真正完成這部鉅著。還是那句,早在二年級時候爸爸在屋村的定期小書展中,買來廣智書局三冊本的《演義》,封面還是「三英戰呂布」:白劉紅關黑張三子迎面殺將過來,雙股劍、青龍偃月刀、丈八點鋼矛與下面的方天畫戟呂溫侯差點要交鋒了,不單戰況劇烈而震撼,兩兵相接同樣震動了我幼小的童心,開啟了我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興趣。也是那時候開始,漸漸形成閱讀的習慣,每天醒來半躺在床上一直讀至媽媽著我們吃早點。其實都是似懂非懂的,古典的白話方言對現代七、八歲的孩子而言,還是古老的文字吧,其實早一百年前,這些話還是相當通俗,市井或士紳日常的用語。
回頭看來,很難想像一部作品的威力如此驚人,使那顆年幼的心靈對故事著了迷,也對整個背後的歷史、智慧、整個脈絡起了興趣。如果問我怎樣學習才最有效,我想這是一個成功的例子,因為興趣像河流一樣會蔓延開去的,所有與之相關的東西都會漸漸成為一個系統,正如一大片水系裡既有主流,也有數不清楚的支流。我想起一個很牛的朋友,超恐怖的(也因為外貌與內在的嚴重分裂),書法國畫文字聲韻訓詁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我必須在這裡把他寫得再厲害點才是,因為早前曾寄給我一堆炫美的蕭邦琴曲),想不到一開始因為雕刻圖章,從而認識篆體,於是由此進入中國古代廣博的文字世界。這些都是很個人又很奇妙的經歷,興趣的重要性與影響力有時候遠非我們所能想像。當然,成天價打打殺殺你侵我奪的劇情理應列作兒童不宜,但《演義》的世界複雜精奇,豈是一場官渡、一場赤壁就能定奪價值?之前提到電影《赤壁》,有些部分想來頗感不平的,也許基於多年來從閱讀中所獲致的一些感情。
舉些例,曹操固是奸雄,但獻帝卻絕不如片中般懦弱、肥胖、也不可能那麼愛玩彩鳥。我想,吳宇森錯將末代皇帝都理解為紈絝子弟了,這樣的設置明顯為了方便,既突出曹操挾天子的不義,也從傀儡皇帝的形象突出曹的能幹。只是,看多一點小說,獻帝的命運認真多舛,親母為靈帝所寵愛的王美人,卻被屠販起家的何后鳩殺,落在董太后手中照顧;到了十常侍之亂,少帝與陳留王(即後來的獻帝劉協)流落荒野,《演義》故意突出前者的幼慄(可憐二人只是小童),以及後者的鎮定(第三回)。這位讓大奸臣董卓驚奇的天子,後來因廢帝另立成為大漢末代皇帝,但終其一生成為政治上的玩偶,先給董卓挾住,後來給李催、郭氾挾制,最後又成了曹操手裡的一隻棋子,這種生活我想很難想像吧。他也為了生存多次施計,血書也好,暗使也好,怎樣通外除賊幾乎全然失敗,不能擺脫傀儡的生涯。我的想法是,《演義》花了不少筆墨做這樣的描述,卻在電影中被那紈絝味極重的味道掩蓋,你說悲哀不悲哀?獻帝本來是極其悲哀的人物,卻給草草帶過,我覺得認真冤枉。
所以說,三國故事太難拍,像我這樣的挑剔觀眾,是很難服侍的。如果給我錢開拍一套,也許我會選擇獻帝的視角,這個故事定必異常哀傷,也異常沉悶:沒有大戰,沒有對話(所有話都由權傾朝野的大人物說盡了),只有宮闈室戶間滲進來的白光,宮中下人苦悶機械的來回走動,沒有美女(獻帝的皇后和后妃都是曹操的女兒),沒有有趣的事情,漢宮之中什麼都沒有發生,也是動盪時代裡唯一一小塊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地方。故事結尾例必如此:當曹丕自立為帝,請予禪讓;當獻帝得知這個消息,臉頰冒出一片溫紅;然後長鏡頭聚焦在獻帝身上,看他慢慢梳理頭髮,整理衣服,打開宮門,深深呼吸一口氣,頓覺消失了從前的酸苦氣味,然後邁步離開,離開困頓三十二年的皇宮與名份。然後字幕升起,公元2434年,漢獻帝崩,終年五十四歲。
重看的進度,大約每天兩回吧,現在已到第十回<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讎曹操興師>。當人漸長大,重讀經典的發現是蠻多的,那是閱讀的樂趣,也是回憶童年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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