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2日 星期二

雨的片段(三)

少女的父親在店內緩步走出,雙眼血絲通紅,久在暗暗的店深,眼睛看得不清不楚了。閃亮的髮旁是輕白的煙,他用比樣貌更老的手提著三根姿態嫋弱的檀香,燃著,無意識地往上下拜拜,再插在爐灰裡,仍舊對著那張照片呆了一會,又轉身回店裡去--可憐的妻子,如同猝死的嬰兒一樣,難產、早夭,只是女嬰長大了,母親卻抵上命,自己則意外且過早成了鰥夫。死念頻生,期待了結生命以後的喘息,卻又提不起勁。在躺橫了的女兒卡住母體出口那刻開始,他的人生時光就給卡在那永遠的點上,動彈不得。而暴力的拯救到頭來兩敗俱傷,掰開了的生命之門,徒然流出腥紅與瘀紫流成一片汪洋,倒流湧入死的狹谷。

他靜靜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眼睛似看非看定在雜陳貨品的狹窄通道上。照片裡的妻正呼吸著檀香,他也同樣胸前一起一伏,靜靜回到不存在的回憶裡──假如妻子還在生的遐想。

雨點沒有減少也沒有增多,空氣中的清濕滲入枯黃的老店內,延展至整條街道延續不能磨滅的舊氣味。當她轉身開步以後,微鋪著雨水的路浮出淺淺的腳印,右、右、左、右、左,不規則沒來由的意念由鞋底來表達,寫在雨街上。

雨水鋪滿街中每個角落,像灰塵。夾道兩旁的位置較高,剛打在地上不久的水珠再次展開新的旅程,靜靜流進道中的溝渠。沿著商店街前行,她的每一步踢出水花,四周半生不死的舊店舖模樣卻親切起來。專門訂造禮服的裙褂店,大疋大疋的綢緞依然燦爛。店主是個怪胖的中年寡婦,通體層肉仿若新熔的火山岩,一邊增長,一邊沉積、冷卻,似乎當熔岩徹底石化以後,生者也就永遠屹立長存。現在沒有人願意相信,她從外地嫁來的那年,櫥上那襲鎮店之寶般的紅彩嫁衣還緊緊貼在她身上,叫鎮上不少羞澀少男寤寐難眠,也使得附近的少婦們暗自咒罵,惟恐自己的御夫之術終將敗於其下。大概因為那一身紅艷,他們當年的婚筵顯得冷冷清清,也因為那身紅艷,凋零的氣氛添上腥臊的魅惑。

愉快步子的主人也許會記起當年坐席的情形,當大紅新娘向自己舉杯敬酒時,還不知道新任丈夫曾在這位美麗賓客身上得到過多少遍孤苦的歡愉。在他每隔一段日子走進紅粉色小公寓時,旁人還以為這位公認的裁縫巧手還真夠勤快,訂單多而又不怕跑門子,殊不知巧手正撫著愉悅女人的身體,在天然的紅粉色譜上劃著淫猥的圖樣。

她們互相沒有看到對方。胖婦早也忘了往事,忘了仇恨,忘掉一切以致漸漸想不起丈夫的臉容。除了早幾年夏天雨水沖蝕墳地、連棺蓋的木塊都給毀掉以後,她才請來師傅擇日拾骨移靈;後來甚至連福地都讓出了,好渡過店舖的經營低谷。而載著殘骨的金甕,現在就置於自家的小院裡,也沒有再次埋下,不多不少成了家具之一,任其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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