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31日 星期四

說三國:獻帝

近日重看《三國演義》,我敢打賭現在說愛看愛玩《三國》的人中,沒多少個曾真正完成這部鉅著。還是那句,早在二年級時候爸爸在屋村的定期小書展中,買來廣智書局三冊本的《演義》,封面還是「三英戰呂布」:白劉紅關黑張三子迎面殺將過來,雙股劍、青龍偃月刀、丈八點鋼矛與下面的方天畫戟呂溫侯差點要交鋒了,不單戰況劇烈而震撼,兩兵相接同樣震動了我幼小的童心,開啟了我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興趣。也是那時候開始,漸漸形成閱讀的習慣,每天醒來半躺在床上一直讀至媽媽著我們吃早點。其實都是似懂非懂的,古典的白話方言對現代七、八歲的孩子而言,還是古老的文字吧,其實早一百年前,這些話還是相當通俗,市井或士紳日常的用語。

回頭看來,很難想像一部作品的威力如此驚人,使那顆年幼的心靈對故事著了迷,也對整個背後的歷史、智慧、整個脈絡起了興趣。如果問我怎樣學習才最有效,我想這是一個成功的例子,因為興趣像河流一樣會蔓延開去的,所有與之相關的東西都會漸漸成為一個系統,正如一大片水系裡既有主流,也有數不清楚的支流。我想起一個很牛的朋友,超恐怖的(也因為外貌與內在的嚴重分裂),書法國畫文字聲韻訓詁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我必須在這裡把他寫得再厲害點才是,因為早前曾寄給我一堆炫美的蕭邦琴曲),想不到一開始因為雕刻圖章,從而認識篆體,於是由此進入中國古代廣博的文字世界。這些都是很個人又很奇妙的經歷,興趣的重要性與影響力有時候遠非我們所能想像。當然,成天價打打殺殺你侵我奪的劇情理應列作兒童不宜,但《演義》的世界複雜精奇,豈是一場官渡、一場赤壁就能定奪價值?之前提到電影《赤壁》,有些部分想來頗感不平的,也許基於多年來從閱讀中所獲致的一些感情。

舉些例,曹操固是奸雄,但獻帝卻絕不如片中般懦弱、肥胖、也不可能那麼愛玩彩鳥。我想,吳宇森錯將末代皇帝都理解為紈絝子弟了,這樣的設置明顯為了方便,既突出曹操挾天子的不義,也從傀儡皇帝的形象突出曹的能幹。只是,看多一點小說,獻帝的命運認真多舛,親母為靈帝所寵愛的王美人,卻被屠販起家的何后鳩殺,落在董太后手中照顧;到了十常侍之亂,少帝與陳留王(即後來的獻帝劉協)流落荒野,《演義》故意突出前者的幼慄(可憐二人只是小童),以及後者的鎮定(第三回)。這位讓大奸臣董卓驚奇的天子,後來因廢帝另立成為大漢末代皇帝,但終其一生成為政治上的玩偶,先給董卓挾住,後來給李催、郭氾挾制,最後又成了曹操手裡的一隻棋子,這種生活我想很難想像吧。他也為了生存多次施計,血書也好,暗使也好,怎樣通外除賊幾乎全然失敗,不能擺脫傀儡的生涯。我的想法是,《演義》花了不少筆墨做這樣的描述,卻在電影中被那紈絝味極重的味道掩蓋,你說悲哀不悲哀?獻帝本來是極其悲哀的人物,卻給草草帶過,我覺得認真冤枉。

所以說,三國故事太難拍,像我這樣的挑剔觀眾,是很難服侍的。如果給我錢開拍一套,也許我會選擇獻帝的視角,這個故事定必異常哀傷,也異常沉悶:沒有大戰,沒有對話(所有話都由權傾朝野的大人物說盡了),只有宮闈室戶間滲進來的白光,宮中下人苦悶機械的來回走動,沒有美女(獻帝的皇后和后妃都是曹操的女兒),沒有有趣的事情,漢宮之中什麼都沒有發生,也是動盪時代裡唯一一小塊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地方。故事結尾例必如此:當曹丕自立為帝,請予禪讓;當獻帝得知這個消息,臉頰冒出一片溫紅;然後長鏡頭聚焦在獻帝身上,看他慢慢梳理頭髮,整理衣服,打開宮門,深深呼吸一口氣,頓覺消失了從前的酸苦氣味,然後邁步離開,離開困頓三十二年的皇宮與名份。然後字幕升起,公元2434年,漢獻帝崩,終年五十四歲。

重看的進度,大約每天兩回吧,現在已到第十回<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讎曹操興師>。當人漸長大,重讀經典的發現是蠻多的,那是閱讀的樂趣,也是回憶童年的快樂。

2008年7月22日 星期二

雨的片段(三)

少女的父親在店內緩步走出,雙眼血絲通紅,久在暗暗的店深,眼睛看得不清不楚了。閃亮的髮旁是輕白的煙,他用比樣貌更老的手提著三根姿態嫋弱的檀香,燃著,無意識地往上下拜拜,再插在爐灰裡,仍舊對著那張照片呆了一會,又轉身回店裡去--可憐的妻子,如同猝死的嬰兒一樣,難產、早夭,只是女嬰長大了,母親卻抵上命,自己則意外且過早成了鰥夫。死念頻生,期待了結生命以後的喘息,卻又提不起勁。在躺橫了的女兒卡住母體出口那刻開始,他的人生時光就給卡在那永遠的點上,動彈不得。而暴力的拯救到頭來兩敗俱傷,掰開了的生命之門,徒然流出腥紅與瘀紫流成一片汪洋,倒流湧入死的狹谷。

他靜靜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眼睛似看非看定在雜陳貨品的狹窄通道上。照片裡的妻正呼吸著檀香,他也同樣胸前一起一伏,靜靜回到不存在的回憶裡──假如妻子還在生的遐想。

雨點沒有減少也沒有增多,空氣中的清濕滲入枯黃的老店內,延展至整條街道延續不能磨滅的舊氣味。當她轉身開步以後,微鋪著雨水的路浮出淺淺的腳印,右、右、左、右、左,不規則沒來由的意念由鞋底來表達,寫在雨街上。

雨水鋪滿街中每個角落,像灰塵。夾道兩旁的位置較高,剛打在地上不久的水珠再次展開新的旅程,靜靜流進道中的溝渠。沿著商店街前行,她的每一步踢出水花,四周半生不死的舊店舖模樣卻親切起來。專門訂造禮服的裙褂店,大疋大疋的綢緞依然燦爛。店主是個怪胖的中年寡婦,通體層肉仿若新熔的火山岩,一邊增長,一邊沉積、冷卻,似乎當熔岩徹底石化以後,生者也就永遠屹立長存。現在沒有人願意相信,她從外地嫁來的那年,櫥上那襲鎮店之寶般的紅彩嫁衣還緊緊貼在她身上,叫鎮上不少羞澀少男寤寐難眠,也使得附近的少婦們暗自咒罵,惟恐自己的御夫之術終將敗於其下。大概因為那一身紅艷,他們當年的婚筵顯得冷冷清清,也因為那身紅艷,凋零的氣氛添上腥臊的魅惑。

愉快步子的主人也許會記起當年坐席的情形,當大紅新娘向自己舉杯敬酒時,還不知道新任丈夫曾在這位美麗賓客身上得到過多少遍孤苦的歡愉。在他每隔一段日子走進紅粉色小公寓時,旁人還以為這位公認的裁縫巧手還真夠勤快,訂單多而又不怕跑門子,殊不知巧手正撫著愉悅女人的身體,在天然的紅粉色譜上劃著淫猥的圖樣。

她們互相沒有看到對方。胖婦早也忘了往事,忘了仇恨,忘掉一切以致漸漸想不起丈夫的臉容。除了早幾年夏天雨水沖蝕墳地、連棺蓋的木塊都給毀掉以後,她才請來師傅擇日拾骨移靈;後來甚至連福地都讓出了,好渡過店舖的經營低谷。而載著殘骨的金甕,現在就置於自家的小院裡,也沒有再次埋下,不多不少成了家具之一,任其塵封。

2008年7月21日 星期一

百分百港片

我是這樣理解《赤壁》(吳宇森,2008)的。

一套開拍時間過長的電影,肯定有點問題:成本大增、製作人之間的意見嚴重分岐、片商與導演的磨擦、更糟是拍至中途毫無頭緒(當然只有少數天才式導演會遇上這種問題)等等......電影並不是導演一人的藝術成就,先決條件除了龐大的資金(並且賠掉的風險極大),更要好好管理一大伙人,不但大哥大姐明星小星一眾脾氣難頂,還有一大堆新入行或者太有經驗的拍攝團隊。要使他們共同合作爭分奪秒,完成一些既定的動作,可以想像一部電影的誕生絕不簡單。《赤壁》大概就在不同的風險下完成,中日港台的演員其實已夠難搞,除了一句action一句cut,你說該怎麼跟中村獅童說你從前是個大盜就請你不要只把鼻子「翁」起來了事?聽電台李力持打趣說起,就是說句「放飯」,不到天黑不能將上千兵將臨記召回來。也許是我對港產導演的過分擔心,上回王家衛用了5年時間拍《2046》已夠令人心寒;反而《重慶森林》和《藍莓之夜》只消極短時間拍攝便大獲好評,這一點到底有多說服力我先不管著,但看完《赤壁》其實足夠讓人不安。

當然,說起最長電影,總不能計算那些構思長久的好戲,有些作品是導演一生力量所成的,當然也有一些片長得太離譜的作品,如1987年 John Henry Timmis IV 的《失眠的醫治》(The Cure for Insomia)便是目前為止最長的一部,共87小時;另外有些極端的嘗試如2002 年俄國導演蘇古諾夫 (Alexander Sokurov) 的《俄國方舟》(Russian Ark),整部電影用了90分鐘的長鏡頭--這比高達的更反叛了吧(在時間上)?台灣的蔡明亮豈不小巫碰上大巫了?

說《赤壁》是港產片其實相當曖昧,不單資金包括了美、韓、日、中海內外的投資,而且台前幕後就是聯合國了,加上全球發行票房所得根本不能定諸一地,於是除了導演和部分演員以外,我們似乎不能把它辨別出來。在我看來,這其實是部百分百港片,原因在於那些港人極為熟悉的結構及橋段。希望這樣說不太悲哀,觀影的過程就像把港片的特色逐一抽取出來,但我感到退步了的地方是,也許我們太熟習了,於是也失去了笑的能力。例如孫尚香打翻魯肅坐騎以及色迷迷的劉備,比較滑稽的諸葛亮形象,或是沒來由在曹營(應該找魯肅也搞一場,就在魯營球場!)那邊搞的蹴踘比賽,我想吳大導的想法是要引人發笑,好舒緩大戰在即的氣氛。不幸的是另一邊又能清楚列出一些很荷里活的橋段,例如在曹操和孫劉聯軍大戰以前,就來了一些周喬大戰,床戲之必要,我未能搞清楚原由;還有戰狼三百的短命版,盾陣在騎兵主力部隊中演出,其實是曹操還是吳宇森沒有熟讀兵書?

不過,《赤壁》也有自己的好處,例如選角。亮瑜的組合在最初的公布中先是令人詫異的,只是演出來又頗惹人好感;小喬的設定早就沒大期望,只要不太妨礙主要情節就可以了;劉關張三個原著中的主角形象原已太突出,要找些非常不搭配的反而難上一萬倍;雖然趙子龍完全超出(幾近破壞)廿年來的想像,但幸好不是重要角色,而對岸的曹操力保不失,因此整體上還是新鮮有趣的組合。說起曹操,淫奢自大已拿捏得不錯,霸氣與邪氣良好結合著。左非認真不敢相信若由發哥擔綱,那位橫槊短歌的奸雄將要褪至何等徹底的猥褻樣子。

說了一大通,其實沒什麼要旨,只感到對於香港人來說,《赤壁》該是部讓人感情複雜的電影。我深信拍攝的複雜與困難,但又同時感受到香港人再次被忽視了。看來充斥了太多宏大的CG製作,但既無陣法可言(雖自言是八卦陣),也只是一連串的copy and paste;也想不出長江有多闊,可以讓白鴿飛那麼久還沒掉下來;至於梁朝偉做武打片並不最令人意外,更odd的是他飛身為趙雲撞箭的一幕,怎不教我們咋舌?

很後悔沒有進場看漢尼克的《Funny Games》(1997),聽說有些著名大導看到中途不忍卒睹,結果提早離場,幾成一時佳話。遺憾我沒有在周郎落場之際一起離座,把下回分解的大字還給《赤壁》。也許,「下回分解」是唯一照顧華語觀眾的戲碼,因為歐美的版本聽說根本沒有一分為二;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似乎完全實現在中西兩個世界。

2008年7月20日 星期日

理論刀

拉康的實在界、想像界與象徵界
就像古典鋼琴樂曲
於我不能操演
只能沾其框邊稍加注視

然後點頭
像目空一切
了悟人事種種的鋒利刀刃
回過頭
刃的兩端原來架在自己的項上
一邊在想像界的軀體
另一端在實在界的幻想
而我卻以無法串聯的飄浮意符
稍稍佔住主位的意念
試圖迴避危險
終究卡在中間
不得寸離

2008年7月17日 星期四

失敗者的飛翔

與朋友飯會,見時間尚足跑了一趟信和,因為聽說在小鋪裡會找到心頭好。
最終分別在碰上兩位學弟與一位教會姊妹之後,平安尋得......
(還是店長厲害,一眼把我看出來了,說:「是買新碟嗎?」
我只得又害羞又雀躍地答話:「哦!是!」)

晚上無聊的工作沒有停止,忙得沒法好好靜心欣賞。

昨晚床前的明月光。好靚~

中午,吃過飯,在收拾前兩天拿到洗衣鋪磅洗的大袋衣物時,一邊訝異洗衣店大姐驚人的摺疊巧手,一邊享受這樣的樂音。

其實早在一、兩年前聽過一次親身演練,忽然又感到親切起來;這樣的名字,只有在她的作品中出現,如果不是因為版權問題,我覺得這首與我這個新blog是個絕配--<失敗者的飛翔>。



失敗者
   的

詞 曲:陳綺貞

你知道嗎 聽你說話  我只需要聽你說話
在你的聲音中 安全得讓我害怕

這是一個 快樂的警告 警告我別想逃
這個特別的時刻 判斷絕不會是你想要

你的溫柔 包圍 而我像個沒人愛的傻瓜
你的影子 巨大 像喧囂的髒話

在一片歡樂的景象之中 我卻覺得勉強
在離別的前夕 找不憂傷的台階下

你承認吧 你也想要體驗英雄般的誇張悲壯
來不及為你歌唱 你瀟灑而昂揚

在一片荒涼的景像之中 我卻覺得晴朗

讓我為你飛翔 在你殘破的天空之上
讓我為你飛翔 在你殘破的天空之上

當我聽你說話 給我肩並肩的擁抱




溫柔而感人的力量,如此沉厚,
到底眼不可看見,卻能耳聞!

p.s. 歌詞的大小排列,按照原碟的版本而成。

無聊工

一夜被迫做著無聊事。

什麼叫做無聊?就是做之前已感到毫無意義、做完後一片茫然的事。被迫參與無聊事情的人,認真可憐(就讓我自憐一下吧,please...)。

本來不想記下,但心有不甘氣上心頭。

因為一些沒理由的理由,我得在網上走遍全港大學學院學系,為了找出每個學系學院學校的聯絡電郵,以便把學系內的某條重要宣傳訊息傳給香港學界......所謂的學界,變得異常凋零。

一道愚蠢的指令,由聰明如我者執行。
我的修行還太遜吧。

唉,一整晚呀!!!

長時間給困在港大醫學院繁複的院系中,先是放射治療然後是
Obstetrics and Gynaecology再者是Orthopaedics and Traumatology......鬼知係乜鬼咩!!!癲ga!!!!痴ga!!!!!可惜沒有太平間學或者殮房學,所以新聞頻生,只怪少了一個系。如果有,它的電郵會是什麼?


poor me,我已沒力氣為自己而無聊了,多可悲唷!關於電郵位址,你給我想想看吧?

這難道就是研究生的工作?

2008年7月16日 星期三

雨的片段(二)

她從夢裡走出來。

樓梯墊上鞋跟的響聲,清脆之聲沒入長年浸泡在潮濕空氣裡的老木頭。

她用前臂挽著雨傘一邊走著,一邊沿著石街的路肩,左腳、右腳交叉走著,在車路與行人道的接壤處,高高低低,繼續回想那個夢。那是她最喜愛用來打發時間的方式,保持著內心的靜寂,彷彿世界上各種事物,都不能以聲音穿透她的軀體。

的答的答,的答的的答。

開始時還是輕盈無重量的,雨點在她身上降下,滑向素黃色碎花裙的邊際,不及吸進布質纖維裡,便滴在蒼老的石板路上。雨無減她的興致,促使她加快步速,或加以迴避,反而當雨點打在身上然後折向他處時,她露出了詭異又嫵媚的笑。

「這樣的笑容,很像那片黑色海洋。」

彷彿沒說出口的內心獨白。那其實是她把夢向無臉少女訴說了一遍後聽到的第一句話。

她在轉角盡處的雜貨小舖碰上她,「這樣的遇見是刻意的嗎?」無臉少女想著想著,坐到門前的高椅上,蹺著腿。這位店東女兒擁有一副展不開的容顏,總給人灰濛的感覺。假如刻意憶起她的容貌,她的身影只會在記憶中故意隱遁,令人感到這是個沒有臉容的人。

這天卻有點不同,也許連夢的主人也沒想過笑容跟黑海洋的隱藏關係,以致於認真地大笑起來,甚至幾近不能抑止。張開的口像個黑深深的洞,走進去以後就不能出來,然後笑聲變成波紋,在浪的高低間失去了應有的儀態。但這卻引起無臉少女的笑,無臉的人這時面貌可親得多了,她倆在狂歡發笑的時候,彷彿再次領悟笑的樂趣,在意義被賦予以前軀體的純然愉悅。

「你笑得真可愛。」

這樣的讚語沒有挑起身邊人的注意,無臉人的陰霾已劃然而破。縱使笑令周遭變得金光燦爛一片,但在雨紛紛的午後,商店街上的行人總是稀鬆鬆的,店外根本就沒有行人。就在那句語發出的時候,坐在深處的店主人打了個噴嚏,塵灰飛揚,他無意識地梳掃滿頭銀亮的頭髮,亂得活像寒冬雪松,無溫度的灰綠色生命。他看著街上閒逛的人不多,索性想把鐵閘拉下來提早關門。只是又想著,每逢雨下的日子,總有些主婦趁天氣沒變得更壞,趕下來預備晚飯的材料。

「我得回去了,趁天氣沒有好起來。」

她匆匆的道別,叫少女默然低下頭,收起笑容,回到無臉的狀態。眼見這種情景,面前人報以一抹微笑,轉身離去。隨著雨的紛落,她再次在路肩的高低處交叉著步履前行,走不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無臉少女仍然低著頭,像被一圈氣泡緊緊包裹著,載浮載沉於海裡,臉色卻因缺氧而紅潤起來,在無陽光深藍色的海水裡顯得份外紫艷。她沒有注意別人的目光,當然,那時候除了一個人,根本就沒有別的任何人經過。

雨的片段(一)

「昨晚我做了一個金色的夢。」她說,然後徐徐把散落在白袍上的髮絮撥開。

「關於什麼的?」他問。

她只是繼續閉著眼睛,手指在座位前把上畫圈圈。室內很寧靜,一切擺設都顯得清淨簡單,偶爾從微開的窗子傳來一點風聲。窗縫的風把淺海水藍色的窗帘輕輕吹起,外面金黃色的陽光也就漫了進來,穿過窗櫺,在地上踏出幾個白得刺眼的幾何圖案。帘布蠻有節奏的降落、撫平,太陽的足印隨之變闊、變窄。

「海。」她再次開口,「一片汪洋,只有我,躺著、浮著。」

「海是金色的嗎?」

「不,黑色的。」

她說話的時候,帘布剛巧平伏下來,房間裡回復了靜態,很有一種兒時才可以享受到的午睡氣氛,從窗邊延捲過來猶如海浪。她的嘴角趬了一下,然後睜開雙眼。兩眼的空洞糾纏著血絲,他知道,那是人體中最容易觀察到的血液管道,細微又窄小,以暗碼傳遞生命奧義的網絡。她對望著檯上的掛牆鏡,裡面反照著一個不太熟悉的面孔,卻顯得有點像自己。

她說,在黑色的海洋中,不,應該說是褪了的黑色,帶點墨綠與灰藍的,像那種經過多番漂洗與晾乾之後的低品質短衣,那種因為失去了些什麼才能得到的、而且永遠擦不掉的光澤,她就是這樣的,躺在啞巴的海上,浮著、沉著。她說海水有點甜,而耳朵一直埋在水裡,聽著如同失聰之後的世界,連自己也聽不到自己。他有點疑惑,問道:

「那金色是屬於陽光了吧?」

「不,陽光本來不是那個樣子的,是後來給染上去的。」

於是他顯得有點焦慮,她從鏡子裡看了看他無辜的臉。她的手再次撥開白袍上掉落的髮絲,細微又窄小的深黑線條,悄悄降落在半開半掩的窗帘影子裡,像海中一灘褪了色的壞死了的血。

「雨。」

「雨?」

「雨。」

雨是金色的,從天上落下來,陽光給染了色,海水給染了甜,腥甜。她忽然雀躍起來。她就是這樣說話,總喜歡這樣說話,跳來跳去。他想,然後把剪刀放下,開動隆隆的機器,吹掉與那個可愛又憔悴的生命體切斷關係的頭髮,巧妙地撥弄一番,再把著另一面鏡子反照。

「都好了?」

「好。我最喜歡雨的線條,和味道。」

「哦你形容的想是邊放晴邊灑雨的日子了。」

一片靜穆過後,她付了錢,添上不特別闊綽的小費,推開門,走了。門打開的一剎,窗帘鬼然舞動,門鈴囀響,復又平靜。

2008年7月15日 星期二

台北之旅

台北之行,就在此整理吧。
總喜歡坐在飛機上往下拍照,其實每次都坐到差不多的位置,總是機翼之後。憑著一點認識,每次均注意飛機的起降程序,尤其flag的應用,如何讓氣流改變使飛機鵬升,如何讓航速減慢又使機身平衡著陸。







當雲彩遮擋陽光,海裡便會出現飄浮小島。形狀的旋動聚散,時刻變異。也許我就愛這樣的天空與海,以前人不能企及的視角看看世界。另一種興奮來自認出不同的地方。例如這次先看到台北淡水的情人橋,然後整個漁人碼頭的景觀清晰陳列;回想當年到過淡水幾趟,守候半晝為了落日,也為劃破餘暉、拖著長尾巴的遠航機體。

住宿地點在牯嶺街,從前花了四個小時看完整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朋友說那最後的一幕「殺人」事件很令人疑惑,摸不著頭顱。我也不管楊導的確實用意,如果少年張震的抑鬱狀況是白色恐怖時期台灣人的隱喻,那麼,這樣沒由來的荒謬感也許可被理解。住進了台北教師會館,帶點古色古香的,幸運分配到單人房,來去自如。(其實一到達台北市已經努力裝出「我是本地人」的模樣,想不到一走出酒店就給問路,並成功點出位置所在!)


晚上在西門町吃飯,早睡。第二天到了台大校園,在校門外豎立了倒數電子面板,還以為跟奧運有關,幸好只是台大八十周年的紀念活動,否則便破壞了最沒京奧氣氛之城的美譽!......開始會議,從略。
會議第三天晚上,一起到了貓空坐纜車,乘木柵線到達,令人疑惑的是,為什麼同一間公司管理,香港的360卻如此差強人意? 晚飯在山上吃,上了一籠七彩饅頭,楊姐佳嫻女士說,那是人血饅頭....動魄驚心。

遠處可見台北101 木柵動物園站的長頸鹿

貓空纜車

注意紅色的人血饅頭!



台文所的外觀,很有味道的建築,可惜快要拆建了。


最後一天到達機場,因為班機延誤了所以空出不少時間參觀一下。我發現這個機場除了免稅店外,也增加了不少展覽場,例如是摺紙藝術、花卉展等,又打造了一個叢林景觀,添置了看上去非常舒服的按摩躺椅。本來很想一試,反正不用錢,只不過怕真的睡得太香,連回家的航機都錯過了,於是「戒慎戒懼」地從頭到尾跑了一次。不過,這次旅程還是蠻輕鬆的,相比過去的赴台經驗,這次所得著的似乎是內外之別,慶幸認識不少朋友,大家都在台灣文學這一塊上努力,而且也深深體會到台灣人的週到招呼,相比香港人的機械式操作,台灣人的「造作」熱情其實蠻到家的!
回程時因為待太久才上機,午飯未進已到四時多了。機上邊狼吞了沒啥特別的飛機餐,同時為香港拍照,連續多天下大雨,這天的晴朗越覺難得~

2008年7月9日 星期三

怎麼說也變得太複雜

為什麼要開一個blog? 這是否每個blogger的必答題? 如果是,我寧願選擇放棄不語,因為怎麼說也變得太複雜,我只想簡簡單單的開展--也許是一道自言自語的縫隙,像周慕雲在吳哥古城老樹洞口,什麼都說盡了彷彿什麼都沒說,那就是我所期待的網誌空間。自言自語,是一種成長的方法,文字就是心跡印痕,給你聽聽,它的鏗鏘、暗啞、走調...

曾讀到這樣的一段,讓人在幻夢裡抓住真實感的文字,用以擺脫稚氣的夢,也有別於宣言式的雄心壯志;重點無非為了一套觀照世界的獨特方式,卻無關乎如何攫求、如何爭持的方法:

每當人性看來註定淪為沉重,
我便覺得自己應該像柏修斯一樣,
飛入一個不同的空間。
我並不是說要躲入夢境,
或是逃到非理性之中。
我的意思是說,
我必須改變策略,
採取不一樣的角度,
以不同的邏輯,
新穎的認知和鑑定方法來看待世界。
我所尋求的輕盈意象,
不應該像幻夢一般消逝,
被現在和未來的現實所融化。

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s)

我也在尋求「輕盈意象」,就像飛機航道上望見的蓮蓬般浮蕩的雲,永遠寧靜的姿態,在失去形格時獲得自己的方式,不再受到拘束。既非夢,也非現實。如此,也許可以穿梭於幻見的虛妄和現世的苦難,沉浸於人性光輝與幽暗,反視所在之處的各種稠密如網的關係。如果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特徵,香港的都會與現代感則是我最大的敵人。因此,我選擇以偏航的路道,漸漸走出既定的航向,看看自己,看看別人,在未曾閉目的日子裡,盡力一撲,飛進另一個有別於現在的空間。